【2017.12.16】埋葬于雾气
- Sheenagh Gelberg
- Dec 16, 2017
- 7 min read
一篇科学史同人的残骸,捞出来见见天日。
《埋葬于雾气》
CP: W. Heisenberg/E. Schumacher
TAG: W. Heisenberg, N. Bohr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茫然地环顾周身,空气凛冽沉重,四下寒冷的秋意凝结成夜雾,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他和他身前的——他不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太熟悉这里了,曾经他在这里有过多少快乐的回忆,如今这里就使他多痛苦。
他又来到了哥本哈根。这使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并非身处现实这件事。他了解自己,也不爱自我欺骗,这让他被命运的洪流裹夹着,触了数不清多少次的暗礁。
而哥本哈根的这一次也不外乎是,他试图与历史的车轮对抗,最终落得全面溃败的结局。“一次彻底的失败”,他如是定义。友情、声誉,他所珍视的事物尽数折损。
思及此,他不禁生出满心失落,而通过对方的表情,他看到了一颗同样困顿的心。
“你想要告诉我些什么?”他看见对方开口,他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柔软的,如鹅腹的绒毛。这突如其来的对话让他一怔,唇齿却不受控制地先动了起来——
“德国……”
是啊,德国。他想起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他们正在一次完全称不上愉快,几近决裂前奏的交谈。那是我的祖国,她已经撑不下去了,我又怎么能抛下她远走高飞!那些亟待宣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分明听见自己说出口的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战胜现在的德国。”
甫一说完,他便恨不得即刻时光倒流。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费尽千辛万苦从慕尼黑来到哥本哈根,就是为了与对方说这些平白无益、徒增误会的话吗?他感到心中郁结。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他很清楚,1941年那个萧瑟的深秋早已远去,而这场梦不过是他无从摆脱的心魔制造的幻影,可他竟还是不愿说出真话。他面对的不是别人,是他的老师,他的挚友……是尼尔斯·玻尔!他弄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踌躇?
听了他的话,玻尔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圆润而饱满的虹膜如清澈的满月,可那其中蕴蓄的,却不再是昔日那温和愉快的光芒。他焦虑地发现自己看不懂那双眼睛了。
对他没头没尾的叙述,玻尔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可他害怕这沉默。他迫切地渴求一个答案,一个他问不出的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以玻尔剔透的灵犀,势必能明白他的疑惑所在;他无比确信这一点,然而玻尔始终没有开口。这让他愈发感到了折磨,甚至感到了背叛。他感到一股无名的气势从他心底生出,像一只渴望逃脱藩篱的野兽般在他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他已经隐忍了那么多年。他身上所有象征日耳曼的符号,自他幼时起便使他承受了多少次来自外界别有深意的目光,和含沙射影的评判?只为那一次战败,再多辉煌的成就也可以被忽略——多少次,他听见自己的同胞控诉着自己被国际学术会议拒之门外,只因他们的国籍,哪怕前沿物理的桥头堡就树立在这里,树立在德国!
千头万绪萦绕于他脑海亟待厘清,身体却受冲动的驱使率先发难。他看见自己猛地伸出双手拉住了玻尔的衣领,像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而又徒劳。这下玻尔也再难维持冷静,同样伸出手握在了他的臂上,只待他做出下个动作便要将他推开。
他心急如焚。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他与玻尔之间,一堵看不见的墙已经被筑起。他知道那堵墙会阻断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友谊,犹太人与德国人,甚至德国与世界,战争的胜利与否都挽回不了他爱惜、向往的那个世界,他正在一点点被抛弃,这使他企图孤注一掷以力挽狂澜。他想要告诉玻尔他所经历的全部,他的担忧与希冀,以及他的不舍,分别了多少个日月就有多么深重的不舍。他想要质问玻尔是否还将他看作挚友,抑或已经割舍了过去,决心视他为敌。他想要说服玻尔,向对方保证自己能够予其庇护,却又想要不顾一切地向玻尔求救,像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犹太人一样收留自己……他只恨不能剖出自己的脑子来交到对方手里,又渴盼对方也能够赤裸剖白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他们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他们曾经那么坦诚!他想要——
他想要剥去他们各持立场的全副武装——无论有形还是无形。
像被电打了一般,他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对方也随之松开了他的双臂。那一瞬他如置云上,又如堕深渊,而玻尔眼中的惊愕与愤怒正迅速颓败为难以言明的哀伤。他被那透明的哀伤刺痛。
糟透了。沸腾的水飞快冷却,他立刻又寻回了自己平日的理智自持。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所希望的是再一次互信,而不是把彼此推得更远,他并不想,他做不到——
不合时宜地,他苍白地想到了他的丽,他患难与共的另一半灵魂,负罪感的荆棘自他心底滋生,将他紧紧缠住。他难道不再爱他的伊丽莎白了吗?这是个多么荒谬的问题,他当然深爱着她!每一个孤立无援的时刻,只有伊丽莎白还陪在他的身边,用温暖的怀抱将他接纳;而在这飘摇动荡的时代,也只有他才能保护他温柔又善良的伊丽莎白,保护他们的家……他不能没有她,他们不可能离开彼此。
那这又算什么呢?他自虐式地拷问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讲得通的答案。这算什么?或许这……这什么都不算,或许、其实——甚至,他根本什么都没做……是的,现实中的他什么也没做,而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积压无处宣泄的痛苦和委屈营造出的幻觉……他怎么可能做出伤害玻尔的事情?他会一辈子愧疚的,他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对方。这事如此出格,是会招致毁天灭地的后果的!
只是,他所能承受的也是有限度的啊。一次又一次地,只要有人愿意倾听他的辩白,他都会极其耐心地向人们解释他尚能记起的每一处细节,每次解释都如同第一次解释那样详细而真诚。若听者选择相信他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无可指责,他便会由衷感激,并短暂地感到慰藉。可质疑他的声音长久以来不绝于耳,那些声音从他的专业质疑到他的品格,执着不懈地试图驳倒他为自己辩护的证词。然而他知道自己仍有救赎可希冀,就算他有成千上万的盟友与敌人,掌握真理的却从来只有那一个人。尼尔斯·玻尔干净正直的灵魂里藏着解开全部谜团与争执的神启,能将他短暂的慰藉化为永恒。但是没有。玻尔拒绝登上象征审判与荣光的神座,也拒绝再与他谈起那天晚上没有旁观者的重逢。这使他难以接受。他想自己的忍耐早已到了临界点,或许只要再进一步,他的痛苦就将超越他忍耐的极限,反将他抛入彻底心碎的、绝望的死寂之中——从此他便再不会痛苦,再不会愤懑,却也再不会期待。可现在,他仍激烈地挣扎着,胸中涌起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似乎是他的情感正朝他高尚、克制的理智逼近,非求解放,只求互毁,化作灼烈的火光,然后消散冷却。
他试探着抱住了对方,像他们每一次离别后又重逢时那样,像坠巢的幼鸟渴求蔽翼与温暖。而他的朋友,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如这十几年来一贯的做法,只是温柔而残酷地沉默着。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不知道对方的表情,却毫无根据地笃定那双清澈的眼睛仍注视着他,坦然地、慈悲地,没有遮掩,没有回避。
忽然,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该再这么做了。
一直以来他都太过依赖对方。哪怕他一直让自己认为,他是一个能力足以为自己做主的人,可实际上他不是。他不光没法完全做他自己的主,他也难以阻止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更扭转不了既定的事实。
他不想认输,他不喜欢认输。他认可漫长、艰苦的努力所带来的成功,在他数十年的人生中,他都是如此坚信这一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至于他的行为举动错漏百出,最终招致了现在这满是遗憾和残缺的局面……他应该接受这一点。就像他接受自己以前走过弯路一样,然后找到正途继续走下去。——不然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已经尝试过一遍遍自证清白,结果反而使真相更加扑朔,看客们都不过是盲人摸象,进而各执一词,自作主张地为他们定了性,可什么又是真相?
什么是真相?
真相就是,他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形成,而他们都死守自己的观点,再不愿后退一步。即使这是他们决不愿其发生的误会,他们也对此无能为力了。他放开了自己的手臂,夜雾倏忽之间浓重了起来,缓慢地淹没了哥本哈根清冷的长街。
“让我们再一起聊聊物理吧。我们可以聚精会神地聊,聊到筋疲力尽,却无比快乐。”
“不,我们再谈一次那件事,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想起了每一次他们无果的对话。
原来如此。
他睁开了眼睛。
稀薄的晨光洒进隔着白纱的窗棂,点亮了他的视野。
模糊的悲伤仍漂浮在他的脑海里,他揉了揉眼睛,惊讶地触碰到潮湿的痕迹。
我这是做了个什么梦呀。他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余光瞥见他的伊丽莎白躺在他身边仍在熟睡,没来由地感到内心安宁。于是他微笑着凑过去,在她的额头上小心翼翼落下一个吻。他完全醒了过来。
似是福至心灵,他想起自己该给终于拿到了那姗姗来迟的诺贝尔奖的道写封贺信。
“真是,实在太迟了。”他漫不经心地感慨,突然毫无征兆地鼻腔一酸。他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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