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1913-5.9.1913
- Sheena Huang
- Jul 20, 2021
- 8 min read
写在前面:普罗科菲耶夫的日记。关于Max的死的最后陈述。说来普罗不止一次感慨Max无情,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想法有时也非常残酷无情一样。恶人自有恶人磨是否指的就是这种情况,纵然Max再如何冷漠,也冷漠不过死亡,对比之下与他有关的记忆反而成了普罗心里更温暖的一部分。
5月7日
梦见了Max:他打算开枪自杀;我试着说服他放弃,但他条理十分清晰地向我证明了他的生命已然徒劳无功,所以我不得不认同他的决定。
早上我去了格列维尔的考试,指望着能听见19A的声音,至少见她一眼。我还是想要见见她。但她没演奏,甚至没出现,而我一无所获地回了家。我写了日记,两点钟我去了排练。
今天我有一堆指挥的活,主要是卡尔诺维奇和沙波什尼科夫的作品。还和乐团合了柴可夫斯基协奏曲。指挥的感觉真的很棒。排练卡尔诺维奇的变奏曲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长笛首席之前从来没出席过排练,这次他来了,但吹了一堆错音,有个地方甚至没吹好主题。切列普宁嚷道:“怎么回事,我们又缺长笛了吗?”
我站在指挥台上回应:“有是有,但他吹不了!”
长笛手生气了,冲我低吼:“您可真粗鲁!”
这对于一个指挥而言是不可忍受的。我差点就“喊主管来”了,但考虑到没人想看到这种场面,所以我最好是自己解决这个情况。我严肃地告知这个长笛手,说他不知道在乐团里的规矩,他没有权力对指挥无礼,而他的做法展示了他缺乏教养。我喊的声音很大,用指挥棒抽着乐谱,整个乐团陷入了沉默,之后排练又继续了下去。
切列普宁要离开的传闻在音乐学院流传开来,据说他得到了莫斯科爱乐协会的指导职位。你的时刻到了!可爱的切列普宁彻底抛弃了这里……尽管不知为何我很高兴见他成为了指导。但我们这里谁又能取代他呢?
晚上在钢琴上弹了协奏曲。我给乌姆诺娃打了电话,问她后天是否愿意去谢斯得罗列茨克。她一上来就像往常一样,受宠若惊地开始回绝我。我没有放弃希望,尽管她这么害羞真的很无聊。
5月8日
早上我相当不情愿地学了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因为我得在毕业生演奏会上指挥它。排练的时候我指挥了柴可夫斯基协奏曲。独奏家是巴伊。效果很不错,不过我没能很成功地让乐团的和声填补独奏家跑动的几个八度之间的空隙。
乐团的其中一个乐手,我的一个老熟人告诉我昨天乐团正式讨论了我和长笛手之间的冲突,最后得出结论我是对的,做错的是长笛手。
我告诉切列普宁我想要去巴黎,他听了以后很高兴,说我去巴黎也会过得非常好。
回到家时,我母亲告诉了我一则重要消息:特里约基的治安官打电话来说找到了Max的尸体。所以,一切都结束了:Max没有躲到国外去寻找幸福,Max也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沉入湖水或沼泽之中——事情比这更清楚、单纯,也更确凿:Max开枪杀了自己,他的尸体倒在桌子上。巧合的是伴随着这则消息一同抵达的还有莫罗列夫的信,信中有一张照片,描绘了我们和Max进入尼科波尔德画面。此外还有一句附笔,其中莫罗列夫为他没能回复Max的复活节卡片而道歉,“因为我不太清楚他的地址……”哎,这下事情就很单纯了。
五点钟的时候治安官(亦或者他是治安官的助手)来了,告诉了我他自己知道的情况。他在芬兰的报纸上读到说,维堡附近发现了一具自杀的尸体。他询问维堡的治安官有关自杀的情况,所有描述都与Max的情况吻合。在他口袋里发现的名片打消了所有疑虑。遗体是三天前,在西雅普尼车站——第一个从维堡通向圣彼得堡的车站——附近的森林里发现的。遗体已经腐烂,被送到了位于塞门斯卡娅街11号的维堡停尸间。
我告知了索菲亚·伊万诺夫娜这则悲伤的消息。我们决定告知死者的母亲——不管早说还是晚说,总归要说的。索菲亚·伊万诺夫娜让我去说;她会负责安抚对方的情绪和悲伤,但她没有勇气告诉这位母亲说“Max死了”。我去找了索菲亚·伊万诺夫娜,之后我、她,以及他们的密友古尔克,我们三人一起去见了亚历珊德拉·尼古拉耶夫娜。索菲亚·伊万诺夫娜非常害怕面对这一刻:她让我们先进去告诉对方,而她自己去了商店买嗅盐。我们走进亚历珊德拉·尼古拉耶夫娜的房间,我在前,古尔克在后。我几乎是镇静的,面对着一脸惊讶的亚历珊德拉·尼古拉耶夫娜,我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亚历珊德拉·尼古拉耶夫娜,有个关于Max的坏消息。
——他们找到他了?……——是的。
——死了?!!……——是的。
她尖叫着从椅子摔到了地上。我们把她扶起来,抬到了床上。索菲亚·伊万诺夫娜跑了进来。她渐渐醒了过来。接着她恢复了意识,然后开始恸哭,直到再度失去意识。古尔克和我坐在窗边,谈起了Max。然后我才知道Max在死前不久曾让古尔克问索菲亚·伊万诺夫娜,问自己是否能在夏天住在她的公寓里,因为他想整个夏天都花在学习上。很显然Max曾有过某种精神上的挣扎,他也曾试图寻找某种逃出这个恶性循环的出路,他试着开始工作,放弃光鲜亮丽的生活,承认自己已经破产,但……这实在是太让人不愉快,太让人感到羞耻了,无聊而且绝望——无趣到他宁可选择子弹。这样更轻松些。看着他饱受折磨的母亲,古尔克说Max总是冷酷无情的。说的对。
——信……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亚历珊德拉·尼古拉耶夫娜问道。
我回答说,在他寄给我的一封信里,他说他不敢给母亲写信。
——给我看看这封信!
但我不能把他那封口吻仿佛半开玩笑的信给她看,就撒了个谎说信交给了警察。之后我便无事可做了,只好走出来到了街上。Max不在了以后,他们搬出了他们的公寓,住进了涅瓦大街126号的配备了家具的房间。出了门,站在入口处看向124号的房子,我思索起了这爱作弄人的命运:Max和我曾经多少次路过124号,心怀好奇打量它的窗户,思索着漂亮的阿里阿德涅住在几层呢?
今天我没时间用晚餐;已经九点了;我随便在尼古拉耶夫斯基车站吃了点东西。有关Max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他只要一有机会就经常来这里。每当去往克里米亚,重逢或为彼此送行之时,或者只是去送别某辆运送列车之时,多少次地,我们曾一同造访这令人依恋的尼古拉耶夫斯基车站啊!
怀着忧伤的思考,我去了米亚斯科夫斯基那里,我答应了与他一起四手联弹他的交响曲给亚斯拉诺夫听。除了亚斯拉诺夫,萨闵斯基和沙波什尼科夫也在那里。我突然感到无比欣喜,因为我还能让自己沉浸在这个世界中,遗忘全部悲伤的事情。我成功了,这成了我的乐趣。他们弹了米亚斯科夫斯基的交响曲,我弹了《睡梦》以及为四支巴松而作的谐谑曲,弹得很成功。亚斯拉诺夫答应夏天他会演奏他的作品。甚至直到我从米亚斯科夫斯基处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都还保持着好心情。
5月9日
早晨我都在阅读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以及圣桑钢琴协奏曲的谱子当中度过了。下午一点我和独奏家以及乐团一起排练了这两部作品。两部协奏曲都很平庸:波兹尼亚科夫斯卡娅和里皮杨斯基头一次和乐团合作,状态一团混乱,演奏得很慢;我自己也没很好地配合;乐团则对音乐不熟悉。排练过后,切列普宁带我去了某堂课,然后他很严格地把两部协奏曲都带着我梳理了一遍。今天,在和切列普宁对话的时候,我得知他要出发去莫斯科了。有太多他当真会离去的机会,而他的指挥课——切列普宁创造的孩子——陷入了逐渐败落的危险之中。毫无疑问他们会让我上完课,但在这之后指挥就很难增加了。谁能接切列普宁的班呢?上帝保佑,如果一个人想亲自指挥的话,指挥课的学生们就没机会练习了。切列普宁认为布鲁门菲尔德最适合代理自己的职位:他是个好音乐家,一个诚实的人,也曾是个优秀的指挥,但在瘫痪之后他就离开舞台了。尽管现在他从病中恢复了过来,但恢复得还不够,他走路还要拖着脚,也很难指挥多少。他的课会很出彩,而他的学生们将会负责指挥。
至于莫斯科爱乐,切列普宁在那里的活动包括指挥一个新作家的两部协奏曲。切列普宁答应尽快演奏我的协奏曲,如果我有朝一日不得不挣钱养家,他会十分乐见我成为一个钢琴老师。
排练结束的时候,我感到异常疲惫,我想要去到户外,去到岛上。我从音乐学院打电话给17A,但她发牢骚说她得和某位女士见面,之后她得和她姊妹去沙皇村。总之,在她对着电话抱怨了超过半个小时过后,我确信了我跟乌姆诺娃什么也干不成,于是我回家了。
我没法在家呆着。很无聊,孤独得要命,而我想见人,像呼吸新鲜空气。突然,卡尔涅耶夫家打来了电话,要我和他们一起去帕夫洛夫斯基:莉达、左娅和左拉已经在路上了。我十分开心,便与这三位有趣又好玩的年轻女士一起去了帕夫洛夫斯基。我真的很希望那位固执的17A在去沙皇村时是和我们乘坐同一班火车的;但事情并未如此发展。在帕夫洛夫斯基,我们散了很久的步,听了一点音乐。三位女士对我都很细心,彼此嬉戏,傻闹着。她们的行为举止与异常端庄的乌姆诺娃截然不同。夜晚悄无声息地流逝,被三个有趣的女孩围在中间我甚至感到了某种骄傲。我顺道去看了一下亚斯拉诺夫,他说申辛从莫斯科来了,正在找我,打算给我看他的作品。
“对您我感到很抱歉。”我说。
“好了,您说什么呢,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这么说吧,”亚斯拉诺夫的回复十分理性,“我已经做好了被十个申辛无聊死的心理准备,但在他们当中哪怕我只找到一个普罗科菲耶夫,这也值得我为之高兴。”
我为他们的体贴道了谢,然后拿上面这段对话向我的三个朋友炫耀,和她们一起去吃了三明治,然后上了火车。火车上挤满了人。我们在平台上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但之后他们甚至开始挤向我们,当我开始明确采取了防御态势之后,某位没赶上火车的绅士又急又怒地用手杖戳中了我的手。女孩们吓坏了,人群愤愤不平,而我却觉得余下那些人无用的愤怒很好笑。在送几位年轻女士回家后,我给索菲亚·伊万诺夫娜打了电话。
今天早上她去了维堡。原本我是肯定要和她一起去的,我要付清欠我朋友的最后一笔债。但我被困在了毕业生演奏会的排练中,脱不开身。或许这样最好,实在不必再拿这种一辈子就一次的可恨经历考验我的神经。
发现Max的是一群孩子。他躺在森林附近一片石头地上;再往远走是一片沼泽。一把上好的布朗宁掉在他旁边。孩子们告诉了牧羊人,牧羊人给警察打了电话。他被送到维堡,送到了停尸间。他躺在那里,面容安宁,双眼犹睁,双鬓浸满鲜血。他的头发凌乱,但或许是在搬运途中才弄成这样的。在停尸间,他的外套被脱掉,所以他只穿着内衣躺在那里。他的内衣干净无垢,这表示他在换了衣服的当天就开枪自杀了。Max葬在维堡墓地,葬得很潦草,没有丧葬仪式。似乎索菲亚·伊万诺夫娜没有参加葬礼就离去了。我请求花25卢布买些花。索菲亚·伊万诺夫娜说她照做了。
“双眼犹睁,双鬓浸满鲜血……”Max十分笃定: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手也很稳。子弹直直从他的右鬓穿入,左鬓穿出。精准的一击。漂亮。
回到家后,我在第二协奏曲上写:“为纪念Maximilian Anatolyevich Schmidthof。”
明天我会戴上黑领带,以示哀悼。
Comments